梨園一墻終是古,至今仍嘆太匆匆。
——題記
這是一個很長也不太長的故事,因為大概兩位主人公也記不清這其中年歲了。十年?二十年?罷了,這故事仿佛長得三生三世都說不完。
那就讓我們從故事的最開始說起吧。
“沈家園里花如錦,半是當年識放翁?!薄懹?。
當年他和她,也不過約莫二十來歲。
他誕生于烽火狼煙,自幼便飽嘗顛沛之苦,也因而深藏著愛國雄心和滿腔政治抱負。他才情橫溢,意氣風發,猶如錚錚的白楊卓爾不群。她清雅溫婉,靈秀賢良,如同三月的春花言笑晏晏。他燈下夜禱,一腔熱血寄筆下,抒寫滿心報國之志;而她紅袖添香,靜待其旁,欣賞著他勃發的英姿。他與她垂髫相識,青梅竹馬,又彼此欣賞,舉案齊眉。順理成章地,他結發于她,贈他家傳鳳釵,伉儷情深,相約以終老。
“成親以后,我帶你去梨園走走?!薄昂冒?,都聽你的便是。”
那年他們還從未到過梨園,更不知梨園藏有一堵陳舊的墻。那堵墻斑駁得柔和,遮蔽于層層疊疊的繁茂枝條,爬滿了青苔。
“別有根芽。不是人間富貴花?!薄{蘭容若。
當年他和她,也不過二十又幾載,抑或是近三十。
“呵,恩愛兩不疑?我看你是溺在了這溫柔鄉罷!”母親的冷笑在寂寥的夜晚格外清晰刺耳,然而他緘默不語,跪在地上倔強地不肯抬起頭。
“她這般不能生孕的女子,不休她又作何?你消為這般情情愛愛丟了你抱負!”伴隨著驟雨敲窗的聲響,母親的言語仿佛字字帶刺,刺得他滿心瘡痍,狼狽不堪。她始終不獲上意,母親三番四次催促自己休了她,滿口“美人鄉英雄冢”,滿口“男兒壯志凌云”,一句句壓在他心中如負千斤。他的仁義禮孝,功名前程,皆在提醒他不做花間風流人,不作錦瑟迷蝶夢。他年少有志,鴻鵠四方,怎么會仵背母上的意愿,做不孝之子?愚孝讓他渾噩不已,滿心悲涼。
一紙休書擱下,她抬頭。
見他紅了眼眶卻佯作決絕,心中了然。不由苦笑,終不是富貴的根,難逃如此涼薄的命?!靶輹醚?,那你就陪我去走走那梨園罷?!?/p>
他她偕游梨園,宛若新婚燕爾恩愛無雙。她驀地停下腳步,側頭望了望那面陳舊蒼老的墻,繞到墻的另一面。他心生詫異,卻只聽墻那頭傳來她低低的笑:“若要給這墻取個名字,定要叫它‘禮孝’。瞧它看似不起眼的樣子,卻把我倆生生地隔在兩端啊?!?/p>
他呆站一旁,低頭看著自己剛想要邁過那堵墻的左腳。怔忡片刻,緩緩地將即將跨出的左腳收回。殊不知墻那頭的她,早已苦笑出了淚水:“都說你為人堅毅英勇,我看你呀,不過是個膽小鬼,竟連這一墻都不敢跨過,都跨不過啊……”
那年他們相伴同游梨園,梨園的墻將他們分離兩端。那堵墻深黑得凝重,叢叢的爬山虎繞著墻邊,更添幾分蕭索。天氣陰沉,那墻厚重得令人窒息。
“十年生死兩茫茫,不思量,自難忘?!薄K軾。
當年他和她,大概有三十又好幾了。或許是四十了罷。距分開以來,也有十載年月了。
猶記當年與她共游梨園。彼去經年,各自天涯路。今我來思,楊柳依依,金戈幾載、戎馬數年的他又踏著緩慢而沉重的步伐來到了梨園。重新回到當年駐足過的墻邊,伸手撫摸上去,冰涼的觸感,寒冷得刺骨。
當年你在墻的那一頭,低聲淺笑,帶著好聽的尾音和沉沉的語調讓我不由眼眶酸澀的時候,是不是也如此撫摸這無情的舊墻呢?你是如何怨我,是如何不甘又卑微地抗爭、卻又無奈于在蒼白的抗爭之后更蒼白的妥協接踵而來呢?就如同現在的我觸摸著這滿墻的思念,空余一地支離的碎片。
墻里秋千墻外道。墻外行人,墻里佳人笑。
他猶記當年歲月斐然,梨園春意盈盈,佳人莞爾脈脈。而今梨園寒蟬凄切,獨他一人煢煢孑立,佳人隨時光無蹤。人面不知何處去,桃花依舊笑春風。在這漫長不堪忍受的韶光里,唯有眼前的這堵墻不曾變過。它寂寥而又堅挺地立在那里,陳舊蒼老,爬山虎密密地攀附在它的身上,它也如未曾察覺一般,靜靜地姑息忍受。好似這十年時光于它也不過驚鴻一瞥。是啊,那叢叢的爬山虎還如十年前一般的幽綠,看起來毫無改變,可誰不知道那十年前的爬山虎早已不在?就像每天都看到鴿子從天空飛過,覺得總無二樣,可誰都知道,今天從天空掠過的鴿子,已不是昨日停留在樹梢的鴿子了。
他看著這面斑駁的舊墻,惟有嘆息,卻又不敢嘆息。惟恐一口氣泄露出他的悲涼,他的哽咽。他最后又深深地看了墻一眼,提步遠去。
誰知墻邊卻又是一個孤單的身影。她帶著幾分清減,卻又溫婉不減當年。
“十年了,你竟是沒忘……”低低柔柔的聲音,帶著纏綿的情意。伸手觸摸著那道蒼老的墻,如同觸摸她深深淺淺的傷痕。伸手一觸,便淚如梨花。
舊日春衫,今宵薄酒。孤燈長明,舊墻如薄冰。十年,這十年的相思何嘗不是幾欲要了她的命。孑然一身,夜難成寐,無憂無怖,只恐夢難防。幾欲作箋無可寄,執筆而起,擱筆而棄。十年一瞬如滄海,醒木已收,雪漫眉頭,她仍坐等良人歸。良人已歸,卻如兵臨城下,不敢邁開步子,懦弱如斯。
只因跨不過啊,跨不過那道叫“時光”的墻。那面她十年如一日死守著的墻。
那年他們在梨園寒冬中無言地錯過。他與她僅有一墻之隔,一個想要觸摸,卻只摸到虛空的思念;一個想要跨越,卻只留下閃爍的淚光。終是在這咫尺的距離中,斷了十年的悲念。終明了,何為“情深不壽”。
后來那道墻怎么樣了呢?
我也不知道。大概現在它仍佇立在那里,作為一個故事的見證者??赡芩缇筒辉诹?,或者說它本就是一場無望的夢,被深埋在了女子的淚水之中。也信美人終作土,不堪幽夢太匆匆。太匆匆。